尽管我的童年生活自始至终在这个普通的山村里生长。朴塘村对于我来说,如同树根植于大地一样,如此眷恋。作为游子,朴塘村的月光成了我思乡的基调,随手敲打出来的文字,宛如钢琴的琴键,高高低低弹出的响声,一如对故乡的呼唤,厚谊,深情,沉醉,甚至忧伤。而月光下的皮影,给予了我生命中最初的艺术养分,至今都难舍难分。
朴塘村的月光娇美,柔顺,月光下的皮影更是小村少有的表演艺术。七月的乡村热火朝天,双抢上岸,农事渐少,要是那家有人赶上大寿辰,家人势必请来村里的皮影戏班子唱过一晚,图个热闹与喜庆。当然,皮影戏不仅为寿星祝福,也为这个家门祈福送安康。主人家除了摆酒设宴,还要张罗村里的长者、亲朋好友,到现场凑个热闹。
皮影戏的演出道具非常轻便,每次唱戏人家的禾坪上,架起影窗布幕和灯箱就能开戏。大凡都是开场前搭台,用四张四方桌靠在一起,上面抬一个演出台,里面几张方凳,四周内侧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物图样,锣鼓、铜掐、二胡、纳木、鱼鼓等。里面坐着三四个乐声师傅,正前方只有一个主唱。每次还没开场,我们就伸着长长的脖子在里面偷看过究竟。布幕四处的人物图像在灯光的照射下,栩栩如生。
小时候,我听母亲讲过村庄的习俗。皮影戏开演要讲究,敬祖拜神请仙要面面俱到。皮影还没开场,乐声师傅就开始起敲锣打鼓,渔鼓师傅也跟着节奏拍打起来,主人家设席祭拜,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祭祀结束,乐声师傅再次起鼓,叫招客。待到月光开始悬挂东边山岗有丈余高,四面八方的乡亲,陆陆续续地赶过来。主人家热情洋溢地端上煮茶,炒熟的落花生、豆子、葵瓜子,礼性好的人家,还会加点糖果,或者油炸汤皮、薯皮。
朴塘村唱皮影的师傅有几个,唱功最好的老者叫寡子伯。他有几个徒弟,一个叫春和矮子,一个叫延生。寡子伯天生和气,村里男女老少都认识,他人缘好,见谁都忙着招呼。皮影一开始,寡子伯一提嗓子就荤段子唱开——“豆虎矮子也,湾里“冬瓜婆”家里浸泡的酒浮酸水辣子好呷哩,你就带差人到其屋滴(里)端一碗来。今夜这个穆桂英挂帅,不呷泉水配酒浮辣子,打仗都冇力啊……”紧接着又变个女子音,回到:“好,勒个去……”。这调侃一开始,台下的老者小孩一片哄笑。
寡子伯表演的技艺很高,一人同时控制三、五个影人的动作,还要配合场上的配乐,兼顾旁白,唱腔。时而男声,时而反串,他浑厚又略带唦哑的唱功,使得整场演出动人心弦。听母亲说,寡子伯练就过硬的皮影表演功底,除了师傅的言传身教,自己勤学苦练了几十年。所以,四邻八乡的皮影演出班子,无人出其左右。家乡有句俗话叫:筒米的锣鼓,斗米的掐,二胡学到胡子白(读音:ba)。多半都是在讲述皮影艺人的艰辛,只有能吃苦耐劳,才能使这门民间艺术得以传承与发扬。
这时,朴塘村人沐浴在月光之下。皮影戏里武打场面热闹非凡,舞枪耍剑、上下翻腾,左拼右突。即便是婉转的爱情剧,寡子伯的唱腔亦是音韵缭绕,或激昂或悲喜缠绵,可谓声情并茂。与月光混为一体,村庄的四野都沉浸在戏剧的悲喜当中。月光照亮着村庄,村庄演绎着人情冷暖,一场皮影将朴塘村人对生命的虔诚,不断敲打与鞭策。
我少年在朴塘村的月光下看得最多的皮影戏是历史、演义、传说、神话等剧。我外婆与母亲都是戏迷,她们最喜欢的传统剧目有《白蛇传》、《西厢记》、《杨家将》、《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榜》等。以至于多年后,我仍迷恋着故乡的花鼓戏。
如今,我已有近十年没有亲近故乡了。朴塘村的月光依旧,可村庄不再是过去的村庄了。一条笔直的水泥公路从村庄穿过,水泥厂、钢铁厂、采石矿、学校、政府机构都云集于此,乡村各个角落都水泥建筑矗立。不见炊烟,除了田野里种着庄稼,村庄就开始少了其应有的淳朴。
当我背离朴塘村在南方之后,依旧像个做梦的孩子,时刻想念着自己的村庄。只是,无数次在南方城市的月光下行走,却害怕月光的寒意,如剑一样穿透自己的灵魂,内心一刻都不得安宁。现在,对朴塘村的月光越来越怀念,这种感觉赋予我生命年轮的与日俱增,更倍感孤独与恐惧。一个独立于故乡,独立于月光之外的人,是无法陈述暗然神伤的表叙。就像眼前的工厂小屋,灯光那么苍白,惟有熄灭后,才能在黑暗中逐渐躺下,并长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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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谭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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