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生产和食用盐的国家。原始社会末期,距今五六千年前,在黄河下游和长江下游之间的平原地带出现了一个以蚩尤为首领的九黎部落联盟。《国语·梦语》注曰:“九黎,蚩尤之徒也”。九黎部落联盟中的夙沙部族首领瞿子,也称“夙沙氏”或“宿沙氏”,发明了煮海水制盐。先秦史籍《世本》载:“夙沙氏煮海为盐。”
夙沙氏煮海为盐,开华夏制盐之先河,推动了人类从采集和渔猎的游牧生活转向农耕的定居生活,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上世纪50年代在福建考古发掘的煎盐器具,证实在仰韶文化时期(公元前5000年~前3000年)中国人已掌握煎煮海盐技术。
在古代,食盐是左右天下大势的重要战略物资,有“得天下者必先得食盐”之说。有人说,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追寻食盐的味道而不断发展的历史。为了争夺山西运城的盐池,黄帝分别与炎帝神农氏、蚩尤进行了著名的阪泉之战和涿鹿之战。《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䝙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三战,然後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此战号称“中华第一战”。黄帝最终战胜炎帝神农氏和蚩尤,控制了中原地区的食盐命脉,并取代炎帝神农氏成为天下共主,被后世尊为“人文初祖”。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说:“解县附近有著名的解县盐池,成为古代中国中原各部族共同争夺的一个目标。因此,占到盐池的,便表示他有各部族共同领袖之资格。”
食盐,化学名“氯化钠”,是由钠离子与氯离子构成的无机离子化合物,为白色味咸的立方晶体或细小结晶粉末。繁体“鹽”字由“臣”、“人”、“卤”、“皿”四部分组成:“臣” 代表大臣;“人” 代表制盐的工人;“卤” 代表制盐的卤水;“皿” 代表制盐的器皿。食盐有“百味之王”的美誉,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具有调味、杀菌、保鲜、活血、治病等多种功效,最为重要的功效是维持生命,食盐中的钠离子在能量物质葡萄糖的吸收和运输中起着关键作用。
一、湖南通往广东的盐道
1970年之前,湖南仅有少量食盐生产,无法满足需求,大部分食盐依赖外省供应。自春秋时期管仲在齐国创立食盐官卖制度后,历朝历代都对食盐实行不同程度的专营专卖。从唐朝后期开始,朝廷严格管控食盐流通,划分销售区域。湖南属于长江流域,被划入两淮盐区。淮盐的总集散地在江苏扬州十二圩。盐船从盐场装运启航到十二圩约2000里,从十二圩出江,过南京下关码头,逆长江西上经汉口到岳阳约2100里,再从岳阳溯湘江转运到全省各地,平均约800里,全程约5000里。食盐运输路途遥远,遇干旱则航道狭窄,遇涨水则有覆舟之虞,遇劫匪则有杀身之祸。一艘载满淮盐的帆船,能顺利抵达目的地码头卸货,实属不易。因此,湖南的淮盐稀少,价格昂贵,百姓“惜盐如金”。
元至正年间(1341年~1368年 ),湖南的食盐来源地发生了变化。清同治《临武县志•盐法志•淮粤沿革》载:“临自唐宋元,历食淮盐自至正末,伪汉陈友谅割据武昌,吴楚道梗,淮扬盐腴莫达湖湘。元两淮行省平章也儿速吉奏通粤盐于衡、永、宝三郡以便民,且征其课以赡军实。于是,衡属始食粤盐。”陈友谅于元至正21年(1361年) 占领武昌,截断了长江航道,淮盐无法运往湖南,临近广东的衡州路、永州路和宝庆路改食粤盐。
清朝沿袭前朝的食盐专卖制度,实施“分区行盐”。盐商必须到指定的盐场买盐,再运往指定的行盐区销售。“盐商”指拿正规售盐执照的商人。盐商必须先向盐运司衙门交纳盐课,领取盐引,才可到指定地区销售,名曰“官盐”,否则就是走私,名曰“私盐”。“盐引”是盐商纳税后准许运销食盐的凭证,也是重量单位,明初规定每引200斤,到明末大约每引450斤。清同治《安仁县志·盐政·额销盐引》载:“原额销盐二千六百八十七引,原每引改子银四十一包六分九厘六毫。” 乾隆16年,“每引改子盐四十四包一分二厘一毫。每引纳税银二分,系商人交纳,解司转解。”
到清朝中后期,朝廷考虑到湘西、湘南是山区,道路崎岖,尤其毗邻广东的湘南处在湘江上游,逆水行舟极为困难,于是给湖南划分了淮川盐并销区与粤盐销区。湘西地区和澧州六属(今澧县、津市、安乡、安福、石门、慈利、永定)被划为淮川盐并销区,可销淮盐,亦可就近购食川盐;湘南地区,包括郴县、安仁、耒阳、永兴、资兴、宜章、桂阳、嘉禾和蓝山等10余县被划为粤盐销区,购食粤盐。明万历《郴州府志》记载:“天下产盐之地有三,为海、为井、为池。行盐之商有三,或舟、或舆至肩挑背负,而利已末矣。郴属万山环集,与粤接者尽皆崇岗峻岭,舟车费通。而郴宜永宁四州县地近粤之乐昌,遂食乐昌西河埠盐。桂东桂阳地近仁化,遂食仁化之城口埠盐,历来俱系楚民食盐,粤商销引,此定例也。”
分区行盐制度的弊端是导致不同行盐区交界地区的私盐泛滥。明清两朝直至民国,除朝廷或政府划定的粤盐区外,淮盐区百姓也有越过横亘湘粤交界处的南岭山脉,沿着南下的湘粤古道到广东乐昌西河盐埠、连州星子盐埠或仁化城口盐埠挑盐,叫“挑南盐”。陈友谅起义和吴三桂叛清,淮盐不再入湘,湖南淮盐区百姓纷纷去挑南盐,以致“粤盐遍湖南”。
挑南盐是当时湘南地区男丁的一种重要谋生手段,或为盐商挑盐,或自挑自售,以养活家小。湘粤古道上的挑盐大军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初期。从事盐业运输的挑夫被称为“挑盐客”,“来挑盐的客人”之意。挑南盐是一代代挑盐客不畏艰难险阻、前赴后继用双脚在蜿蜒曲折的湘粤古道上谱写出来的可歌可泣的奋斗故事。
清同治《酃县志》记载:“酃邑例食粤盐,来自广东韶州府仁化城口埠,以酃邑与桂东桂阳皆地近仁化也。舟辑不通,山径险峻,历系县民由城口肩挑回县零卖,并无商店,亦无包数”。清同治《桂阳直隶州志》云:“贫民负盐以为生者,近数万人,衡湘奔走,不可胜数。”清末容闳《西学东渐记》云:“湘潭及广州间,商务异常繁忙,交通皆以陆,劳动工人肩货往来于南风岭者,不下十万人。南风岭地处湘潭与广州之中央,为往来必经之孔道。道旁居民,咸藉挑肩负以为生。”近代地理学家吴尚时《乐昌峡》记载:“挑夫比肩接踵,皆湘贩也。南下者负猪、蛋、油、豆,北返者则肩糖盐或其它洋杂货。来往人数,当时日凡一、二千,伙铺饭店,沿途皆是。”这数以万计至十万计的挑夫中就有许多是来自安仁的挑盐客。
湘粤古道自宋元以后就成为湖南去广东挑盐的必经之路。清嘉庆年间,衡山籍(今衡东)状元、翰林院修撰彭浚途径骑田岭段时,看到人与骡马络绎不绝,道路拥挤不堪,乃倡议筹款整修。彭浚这次倡修正值湘粤古道的鼎盛时期,是历史上对湘粤古道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修整。
▲清代湘粤古道定型图
湖南地势南高北低,南部的郴州位于湘江上游。沿湘江一路上溯的客货船进入湘江二级支流郴江的裕后街码头后,便无法往南航行,人与货物只能在此中转,雇用挑夫或骡马,靠人挑马驮经湘粤古道至宜章,再经水路南下至广东各地;粤盐广货经水路运抵宜章后,也得舍舟登陆,经湘粤古道北运至郴、耒、永、安各县,加上军队调防、官员差役的车轿马匹往来,热闹异常,使湘粤古道成为湘粤两地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的大动脉。
郴州有“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的俗语。这句俗语从字面上可以这样理解:“郴州为南蛮之地,交通闭塞,瘴气弥漫,疟疾(俗称“打摆子”)肆虐,马到郴州会死,人到郴州会患疟疾。”实际上,这句俗语还有深层次的意思。“船到郴州止”指郴州是湘江南下客货船的水转陆枢纽,人与货物在此由水路转为陆路。“马到郴州死”指马到郴州后要日夜驮运大量货物,寿命很短,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就会被活活累死。“人到郴州打摆子”一是指湘粤古道的运输异常繁忙,车水马龙,宾客云集,给郴州带来了很多商机和工作机会,如码头卸载、货物搬运;二是指郴州人因经济繁荣而过着富裕悠闲、惬意自在的慢节奏生活。如今,瘴气和疟疾都早已远去,“打摆子”更多的是作为一个谦词在郴州流行,表示自己虚度光阴,一年到头没做出什么成绩,或没赚到什么钱。
到清朝中后期,湖南通往广东的盐道已发展为6条主要干道:①骑田岭道:湘江→耒水→郴州→骑田岭→宜章→乐昌坪石北江码头→武水→乐昌西河盐埠。②南风坳道:湘江→耒水→郴州→嘉禾→南风坳→连州星子粤盐总埠码头。③顺头岭道:湘江→耒水→郴州→骑田岭→宜章→梅田→顺头岭→连水→连州星子粤盐总埠码头。④风门坳道:湘江→耒水→郴州→汝城→风门坳→仁化城口盐埠。⑤茅结岭道:湘江→衡阳→桂阳舂陵江舍人渡码头→临武→茅结岭→荒塘坪→山塘→顺头岭→南天门→十字铺→三家店→连水→连州星子粤盐总埠码头。此即秦时所修的“荆楚走廊”。⑥凤头岭道:郴州→宜章→凤头岭→大路边→三村→大园→连州星子粤盐总埠码头。这6条主要干道一起成为湘粤的交通要道,连接着中原腹地与南粤海岸,是沟通陆上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纽带。
湖南通往广东的6条主干盐道中有5条要经过裕后街。裕后街是湘粤古道的北端起点。站在裕后街,前面是郴江,远处是郴山。宋代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词云:“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词人借郴州的地理风貌和蜿蜒曲折的郴江,抒发栖身贬所郴州旅舍的羁旅之愁和思乡之情。
▲犀牛井
裕后街有一口郴州城区最古老的泉水井,水从石缝中汩汩流出。因井底的横卧巨石酷似沉在井底嬉戏的犀牛,故名“犀牛井”。郴州的豆腐、酿酒作坊都集中于犀牛井附近的涌水门(丁字街)、干城街(朱家坝)和上河街(今属干城街)。
当挑盐客长途跋涉来到裕后街时,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口渴人疲,见到犀牛井后,放下担子,坐在井边的石板上,喘息甫定,便舀一勺泉水,取出汗巾,洗手擦脸,再喝几口,让甘甜清冽的泉水滋润干渴的喉咙。这是多么难得的享受呀!然后坐在旁边的亭子里,在凉风吹拂下,啃几口干粮,喝几口泉水,抬头眺望前方绵延的郴山,低头思念家中的妻儿老小,再装满犀牛井水,又挑起盐箩,继续赶路。《九十里歌谣》“九十里南关上头抬头望”描绘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只是沧桑巨变,如今眺望前方除了可以看到绵延的郴山,还有东塔公园和南塔公园。
湖南通往广东的盐道危机四伏,陆路崎岖险峻,水路有险滩暗礁。东汉光武帝伏波将军马援领兵征岭南进军到武溪(今武水)时,正值暑热天气,不少士卒染疫身亡,62岁的马援也染上疫疾。当马援拖着病体去前线观察时,部下和士卒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马援的门生爰寄生善吹笛,在攻敌失利的情况下,吹起了哀怨的笛曲。马援听到后,感慨万千,作《武溪深》歌以和之:“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度,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多毒淫!” 清光绪《湖南通志》记载:“《武溪深》,马援南征之所作也。援门生爰寄生善吹笛,援作歌以和之,名曰《武溪深》。”
清代傅鹏飞这样描写赴桂东县上任途中的见闻:“桂东处楚南边徼,万山环拱,层峦叠嶂,四方所通径路皆崎岖诘屈,人不能并足,马不能旋蹄。”毛泽东《十六字令》词云:“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词中的“离天三尺三”便出自郴州八面山的民谣:“八面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
▲湘粤古道陡峭的山路
二、安仁境内的古驿道
安仁自古交通发达,东接茶陵、炎陵,南邻永兴、资兴,西连耒阳、衡阳,北接衡东、攸县,有“八县通衢”之称。安仁与湖南境内的湘鄂、湘桂、湘黔、湘粤、湘赣5条主干驿道均有对接,其中湘赣驿道一条支线穿过安仁境内:从长沙经南山铺进入株洲,再往东南行至醴陵,在醴陵县城向南分出一条支线,通往攸县、茶陵、安仁、酃县,再从酃县竹子溜东行至江西龙泉县(今遂川县)。
▲安仁古驿道(摄影:阳池生)
▲安仁古驿道(摄影:阳池生)
▲安仁古驿道大石岭段(摄影:王禅)
安仁自宋乾德3年(965年)由场升格为县后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初,都隶属衡州(今衡阳),初为淮盐区,后改食粤盐。清同治《安仁县志》载,元朝“初食淮盐。末年陈友谅据武昌,吴楚道梗。两粤行省平章也速吉通粤盐,以便民征其课,以赡岭徼军士。明洪武初年复食淮盐。隆庆三年,古田獞韦、银豹叛乱,诏两粤会剿。广西巡抚殷正茂奏转粤盐于楚以佐军需。自是始改食粤盐。”
▲衡茶古道深塘段(摄影:黄显文)
到清同治年间,安仁境内已有东南西北4条主干驿道,分别是:①东路:县城→大田铺→黄茅铺→廖塘铺→攸县界;②南路:县城→大石铺→山口铺→樟桥铺→江东铺→大平铺→大塘铺→牛路铺→酃县(今炎陵县)界;③西路:县城→青路铺→彭蠡铺→东桥铺→耒阳县界;④北路:县城→新渡铺→梅穆铺→潭湖铺→九江铺→清泉县(今衡南县)界。其中东路从黄茅铺分叉,一条通往茶陵;西路从彭蠡铺分叉经新水铺至永兴。
清同治《安仁县志·卷之三·营建志》中的“铺递”对里程有详细记载:“东路由县城至大田铺十里,大田至黄茅铺十里,黄茅至廖塘铺二十里交攸县界;南路由县城至大石铺十里,大石至山口铺十里,山口至樟桥铺十里,樟桥至江东铺十里,江东至大平铺十里,大平至大塘铺十里,大塘至牛路铺十里交酃县界;西路由县城至青路铺十五里,青路至彭蠡铺十五里,彭蠡至东桥铺交耒阳县界,彭蠡至新水铺三十里交永兴县界;北路由县城至新渡铺十里,新渡至梅穆铺十里,梅穆至潭湖铺十里,潭湖至九江铺十里交清泉县界。” 此外, 唐代以来皇帝诏命官员祭祀炎帝陵的古道在衡阳境内的一段,简称“衡炎御祭古道”,也穿过安仁境内。
▲衡炎御祭古道潭湖段(摄影:黄显文)
三、安仁挑盐客行走的线路
安仁地处湘东南,半山半丘陵地区,地势自东南向西北倾斜,万洋山脉蜿蜒于东南,五峰山屹立于西部,武功山脉的茶安岭从东北斜贯中部,醴攸盆地从北向南、茶永盆地从东向西南横跨其间,形成“三山夹两盆”的特殊地貌。
从安仁去广东挑盐,无水路可行,只能从东南山区地带的陆路出境。安仁不同乡镇的挑盐客有不同的路线,主要的路线有5条:①从县城经大石铺、山口铺、樟桥铺、江东铺、大平铺、大塘铺、牛路铺到酃县,从酃县进入江西境内,经梅关古道抵达广东南雄,自南雄到仁化城口盐埠。②从县城经永兴县城到鲤鱼塘,再从资兴到郴州,经嘉禾、蓝山到广东连州星子埠。③从安仁出境后,经永兴县城到香花,再从白廊过清江出资兴境,自宜章到广东乐昌盐埠。④从县城经永兴县城到鲤鱼塘,从蓼江镇进入资兴,抵达七里镇后,再从白廊、旧市经清江或滁口进入宜章到广东乐昌盐埠,或经黄草入汝城到广东仁化城口盐埠。⑤从安仁出境后,经舂陵江对面耒阳到郴州的驿道,从耒阳、永兴、郴州、宜章、抵达连州星子埠。这条路较为宽敞,路况较好,还可以马拉骡驮。除了上述5条挑盐路之外,还有一条经舂陵江的半水半陆盐道。从安仁出境至舂陵江坐船,溯舂陵江而上,过桂阳直抵蓝山,再弃船上岸,越过萌渚岭的南风坳,抵达星子埠。但舂陵江暗礁丛生, 险滩遍布,舟船难行,又不能直抵盐埠,所以选择这条路挑南盐的不多。
骑田岭南麓的顺头岭原是湖南与广东的分界岭,后划归广东。清同治《桂阳直隶州志》载:“州南境连连州,临武则顺头岭。”顺头岭道路险峻,崎岖难行,曾有乡村护路队在此设卡,收取过路费,为挑盐客和行商提供保护,免遭山匪劫抢。
翻过顺头岭直下20余里,就是广东连州星子埠。星子埠(今星子镇)是广东的“北大门”,西与蓝山、临武交界,东与莽山接壤。星子埠的食盐来自海边的盐场。运至广州后,再沿珠江转北江逆水行舟,过阳山至小北江上游到星子埠。
乐昌盐埠、连州星子埠和仁化城口盐埠都是安仁挑盐客进盐的地方。星子埠是粤北最重要的盐埠,这里水陆交通便利,商贸发达,有一条南北走向绵延数里的直街和两条东西走向的横街。到清代中叶,星子埠的街道已改为宽8尺至1丈的石板街。街上商铺的分布有明显的地域特色,湖南人、广东人、江西人在街道的不同地段经营。湘南盐商在咸丰年间修建了楚南会馆,从广州运盐至星子埠,再批发给来自湖南的挑盐客。
四、挑盐路上的艰辛
洪秀全金田起义后,清军与太平军在湘粤桂混战,武水盐运中断,导致盐价暴涨,“一斗谷三两盐”。清同治《桂阳直隶州志》记载:“初,桂阳盐价斤值银一分,咸丰以来至三分。”
“盐比黄金贵” 的高昂盐价吸引了安仁许多穷苦百姓去挑盐。安仁挑盐客主要有三类人:①有店铺的职业个体零售商,自带本金,盐挑回来自己销售,利润颇丰;②有田可耕、没有店铺的临时个体零售商,农忙时忙农活,农闲时去广东挑盐自食,多余的在集市上摆摊出售,贴补家用;③无田可耕的职业挑盐客,没有本金,受雇于盐商,盐挑回来归盐商所有,老板按盐的重量支付力资费。这类挑盐客占大多数,挑南盐是他们的谋生手段,一年四季,无论寒暑,都要挑盐。
“最难莫如担南盐”,湘粤古道多在悬崖之上,山高林密,险象环生,人烟稀少,有滚石,有山洪,有坠落山崖的危险,有毒蛇猛兽出没,有酷吏勒索,有山匪劫杀,有青楼赌坊诱惑。
挑盐客为了自身安全,多以家族、亲戚朋友或同乡组成盐帮,结伴而行,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成百上千,盐帮的领头叫“票头”。往返一次,视路程远近,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一般成年人能挑100多斤,少数壮汉能挑一百五六十斤,也有十五六岁的少年挑盐客,用稚嫩的肩膀支撑着养家糊口的重担。折岭头是最难行的一段,不仅坡陡,而且险峻,稍有不慎便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当时的盐是紧俏物资,因而成为山匪猎取的重点对象。挑盐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挑盐客葬身万丈悬崖,也不知道有多少挑盐客惨遭山匪劫杀。在湘粤古道上流淌着安仁挑盐客的血泪和汗水。
挑盐客穿着粗布麻衣,草鞋短裤,一条棉布汗巾裹头,两条裹脚布缠腿,身上挂着一串用稻草或笋壳叶编织的草鞋,一根扁担、一副箩筐、一顶斗笠。扁担用坚硬的杂木制成,弯弯似月、两头上翘,便于挑起重物步伐较快时,两头可以按走路的节奏上下弹翘,减轻负担。挑盐的箩筐也叫“盐箩”或“皮箩”,比装谷的箩筐小一些,用桐油泡透以防水,有用双层竹条编织而成的盖,通常可以装100多斤盐;纺织的棉布汗巾挑盐时擦汗,清晨洗脸,晚上洗澡。
挑盐客靠着一双铁脚板和钢肩胛,踏着险峻古道,向着莽莽大山,或为生计,或为富贵,一路披荆斩棘,一路挥汗如雨,来回皆负重,万分艰辛,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去时将安仁出产的茶油、桐油、茶叶、烟叶、药材、腊肉、腊鱼、腊鸡、虎皮、豹皮、山珍等土特产品挑去广东贩卖,到达目的地将这些土特产品销售后,再从广东换回食盐、海味、洋纱、布匹、洋火(火柴)、黄糖等到安仁贩卖。清同治《安仁县志·卷之四·风土志》“物产”记载,安仁除了盛产各种中药材,还有虎、豹、豺、狼、穿山甲等珍稀野生动物资源。世界上最后一只野生华南虎被这样记录在国家林业局档案:1986年11月6日,湖南安仁县一山沟里,一只野生华南虎幼仔饿急出山,被诱捕野猪的夹子捕获。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于同月21日死亡,死前仅24公斤重。
挑盐客的规矩是“赶早不赶夜、走正不走斜、吃盐不喝水。”所谓“赶早不赶夜”,指挑盐客不走夜路,因为山路危险,夜晚看不清路,踩在坑里跌倒或脚扭伤都可能导致不能继续前行,而且山路茅草多,有毒蛇出没。所谓“走正不走斜”,指每一步下脚要正要稳,下午太阳西斜后不走。所谓“吃盐不喝水”,因为流汗多,盐份流失多,每个人都会备一小袋盐,隔一段时间含一粒盐以补充盐份;不喝水,一是因为路上很少有水,二是怕喝生水拉稀。
为了保证足够的体力,挑盐客每天行走60里左右便“落伙铺”,在沿路的伙铺、墟场或亭子住宿。伙铺内一般是多人住的通铺,没有单间,一是住不起,二是不敢独睡。住伙铺分两种情况:一是为盐商挑盐的挑盐客,盐商会派人跟班,吃住由跟班统一结账;二是自挑自销的挑盐客,吃住自己结账。这类挑盐客到伙铺住下后,自己量米做饭,以自带的剁辣椒、豆腐乳或腌咸菜佐餐。去时先计算好回时落的伙铺,将米寄存在伙铺。伙铺老板也乐于收这种回头客,再来住宿只收床位钱和柴火钱。住得也很简单,每两人睡一张床、一床被子算住得好的,很多时候将草垫甚至稻草往地上或屋檐下一铺,就算是床了。人一躺下就陷入深度睡眠,任凭蚊叮虫咬、虎啸狼嗥都不会醒来。次日天蒙蒙亮,又得煮好早饭和午饭,赶着上路。
挑盐客身上带的钱仅够食宿和交保护费。为了省钱,挑盐客节衣缩食,风餐露宿,布包里装着炒薯皮、炒淌皮、炒蚕豆花生等安仁土产在路上充饥。如果生病,只能硬撑,一些体质较差的挑盐客甚至命丧路上。对于客死他乡的挑盐客,只能被草草地掩埋在路边,留下一座孤零零的土堆。如果有认识的同乡,还可以把死讯告知他的家人;如果是独行客,同行没有熟悉的人,牵挂的妻儿只能每天翘首以盼,年迈的父母只能每天倚门而望,却永远盼不到亲人的归来,永远望不到亲人的身影。
挑盐客走到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时,就喊着号子、唱着歌谣,给自己壮胆打气、缓解肩上的负重,也有联系队友和预警的作用。大多数歌谣描述了挑盐客在盐道上风餐露宿、食不裹腹的艰辛困苦,如“吃了好多冒菜饭,睡了好多烂板床(或屋脚檐)”、“被子薄,床板硬,一身水样凉;薯皮硬,牙嚼烂,挑盐老倌苦不堪。”“老倌”在安仁话里是“老汉”、“老人”的意思,也是妻子对丈夫的昵称。无论年纪多大,妻子都可以叫丈夫“老倌”。“千般穷,万般穷,有男不做挑盐工。肩挑烂,脚磨肿,风餐露宿骨撑撑。苦吃尽,胆吓死,回到手边冒几文。担谷壶油买不起,青菜煮粥不得囵,娭即婆娘泪流干。男子人!再苦也莫做挑盐工。” “娭即”是安仁话对母亲的称呼;“婆娘”是安仁话“妻子”的意思。
“家里贫穷好艰难,郎君外出挑南盐;走了三天当一七,走了一七如一年。白天想你吃不饱,晚上想你泪不干;床上眼泪洗得澡,地上泪水行得船。”这是常宁白沙镇流传的歌谣,道出了家人对去广东挑盐亲人的深深思念。
也有苦中作乐的歌谣,如湘东南挑盐客凯旋归来传唱的一首歌谣:“一根扁担三尺长,走过桂东走桂阳。吃过几多冇菜饭,睡过几多老板娘。” 其中的“吃冇菜饭”是大实话,但“睡老板娘”则纯属虚构或幻想了。
挑盐路上还有一道难关,盐卡或“塘卡”。有些是官府设的,为了保护盐道的安全和稽查盐税,驻有巡役,荷枪实弹,人数不等;有些是地痞流氓私设的,有枪、有刀或梭镖,拦路抽钱。民国时,一般每担盐索取1吊或2吊钱(1吊=50枚铜元,6吊=1块光洋)。为了躲避关卡,挑盐客常筹钱请当地人带路绕卡。如果挑盐客人多势众,碰上人数不多的私卡,也会以武力强行闯关过卡。沿途也有些村庄组建护路队,为挑盐客和过往行商提供保护,但要收取保护费。
清康熙年间,安仁在江村塘、土河塘、小背塘、赵源塘、龙海塘、甫阳塘、芙蓉塘七处隘口设置了塘卡,后又裁撤。清同治《安仁县志·盐政·堵缉私盐》记载:“康熙四十八年,两淮盐政以缉私不力饬遵旧额设巡役四十名。……陆路设立塘卡七处,俱系界越粤私出没隘口。……安仁例销淮盐,因离淮甚远,舟运维艰,与粤为邻,肩挑较易,小民节省是图,以是不能查禁,此去粤省无水路可通,小民贩卖挑运城乡,由其自便。其盐形同砂子,非比盐块,无大商民运,亦无盐店盐行,原设塘卡巡役人经裁撤。”
清朝裁撤塘卡后到民国时又重新设立盐卡。1927年10月下旬,开国中将安仁人唐天际回安仁恢复农会,发动农民暴动,夜袭龙海盐卡,夺得6支长枪和数百发子弹。1928年3月17日,开国中将茶陵人谭家述在豪山、关王等地发动农民暴动,袭击高坊盐卡,缴获了4支长枪。1933年4月28日,湘赣新独立第一师师长兼第一团团长安仁人侯梯云率领一个团约400人枪从江西永新进入安仁,打掉龙海盐卡,夺枪数支,处决了盐卡官。
挑盐客全凭体力甚至是以命换盐,十之二三死在荒郊野外。既然挑盐有如此大的风险,如此辛苦,为什么挑盐客前仆后继,延续上千年呢?在那个年代,挑盐是一个凶险与收益并存的行业。食盐既是生活的必需品,也是当时的奢侈品,有“一斤盐,三斗谷” 的说法。清末民初,每挑一担盐回来,会有2、3块光洋的赚头。这对于贫苦百姓来说,不啻是巨额回报。俗语云:“男儿莫担盐,半月当一年。”挑一次盐抵得上一年的辛劳。所以,尽管挑盐路上需要忍受超负荷的劳累、冒着山匪打劫甚至客死异乡的风险,对于别无选择的贫苦农民还是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安仁古驿道大石岭段(摄影:王禅)
民国23~25年(1934~1936年)后,湘粤公路与粤汉铁路相继建成通车,仕商行旅多改乘汽车、火车。热闹2000多年的湘粤古道逐渐沉寂,行旅日稀,只有挑盐客还在这条古道上奔忙。到新中国成立初,挑盐客绝迹,荆榛塞途,湘粤古道悄然终结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任凭飘落的枯叶、萋萋的荒草、厚厚的青苔肆意侵占。
如今,挑南盐早已成为历史,昔日车水马龙、人流如鲫的湘粤古道,骡马队伍穿越山岭的景象已烟消云散,挑盐客艰难跋涉的身影已踪影全无,挑盐客也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然而,浸透了无数安仁挑盐客血泪和汗水的挑盐之路仍断断续续地深藏于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之中,蜿蜒于蝉鸣鸟叫的山涧溪流之间,出没于古香古色的河边村落旁边,依然在诉说着挑盐客的乡愁,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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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参考文献:
[1]阳光球。安仁古驿道,等你来寻古。琢玉成轩公众号, 2020.09.29
[2]阳光球。湘粤古道,为杨贵妃运输荔枝的骡马古道。琢玉成轩公众号, 2020.01.10
[3]徐杨。盐道沧桑——湘粤古盐道勾沉。中国盐业,2018,(18):63-64
[4]张智,陈卫东。湘粤古道的保护与开发研究。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l4,8(1):24-26
[5]黄国信。清代私盐市场的形成——以嘉道年间湖南南部私盐贸易为例。河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6,56(4):63-72
致谢:在拙文写作和资料收集过程中,得到了罗友梓先生、阳光球先生、张怡女士、黄显文先生、阳池生先生、王禅先生的真诚帮助和热情鼓励。在此一并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作者简介】阳寿懿,湖南省安仁县永乐江镇禾市村人。曾在湖南师范学院(现湖南师范大学)、中山大学、香港大学和新加坡国立大学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现住新加坡。喜读文史类、民俗类的书籍和文章,亦爱好摄影和旅游。
来源:投稿
作者:阳寿懿
编辑:陈跃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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